楔子 对比一下:罗马帝国的皇帝,本质上只是“第一公民”,是元老院和公民大会授予的。后来元老院和公民大会的权威衰落了,罗马皇帝的合法性来源就单薄了,最后只剩军队。除此之外,罗马皇帝身上没有什么自带的神圣光环。所以,在罗马帝国晚期,杀掉皇帝就成了家常便饭,甚至还发生过禁卫军拍卖皇帝宝座的事。 世界其他地方的君主,有的也非常在意神圣光环,比如搞君权神授那一套。你在包刚升老师《抵达》这本书的导言里,能看到好几篇文献,有古巴比伦君主汉谟拉比六世的宣言,有波斯帝国大流士一世的铭文,其中都在讲,我本事有多大,天神怎么保佑我,等等。这也都是合法性的来源。 但是相比之下,中国的皇帝制度的合法性要素就要丰富得多了。至少有六个维度。 第一是天命,老天爷的眷顾和允许,让我来统治这片土地。 第二,是神性大地。不仅是上天,三山五岳大河大川的神灵也都要祝福我。中国文化太重视土地了,所以,朝代变革的时候甚至会调整五岳的位置。比如到了明末清初,还调整了一下北岳。原来的北岳是在河北境内的大茂山,不行,得变成山西的恒山。为啥?因为首都北京不能在北岳以北嘛,那不就意味着首都不在天下之中了吗?那还行?得改。 还有第三条,是传统。这个帝国不是凭空来的,得一直能追溯到上古的、深厚的、甚至是有神性的传统。 第四条,我得能容纳天南地北各种不同的思想文化传统,都能在我的体系里和而不同。 第五条,我得能向天下百姓许诺永久和平,创造苍生福祉。 第六条,皇帝不仅是统治者,还得是道德楷模的圣人。 把这六条合在一起,饶胜文老师提出了一个中国皇帝的合法性模型,一共是六个维度:秉承崇高的天命、涵盖神性的大地、植根深厚的历史、揉合不同的思想文化传统,赋予永久和平与苍生福祉的天下愿景,以及伟大圣王的自我期许。 你参照这个模型,就能明白秦始皇当年的有些行为到底是在干什么了。 比如说,秦始皇巡行天下,为什么每次都要去海边?不是为了去看阳光沙滩,也不是为了求仙,而是为了向新吞并的燕国、齐国和楚国,表达接纳他们地方文化的雅量。我来了,我愿意向当地的精英示好,比如,秦始皇第一次东巡到达邹峄山,就是孟子的故乡,就在那里召集了七十名齐鲁儒生作为博士。我也愿意祭祀一下当地的神灵。比如,在云梦泽祭祀舜,到会稽山祭祀大禹,这都是对当地文化表示接纳。 其中最著名是秦始皇封禅泰山。你想,在先秦的时候,封禅泰山,那可是齐国一家的传统,他们秦国君主祭天有自己的地方,那是从咸阳往西走,去雍城祭天。现在秦始皇,愿意往东走,到齐国的泰山去祭天。这是什么姿态?这就是在说:我连祭天这么重要的仪式,都愿意按你们东方的传统来举行。我胸怀大吧?以后都是一家人,讲什么齐国、秦国的分别啊?见外了! 还有一件事,过去也有误解。你可能知道,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,收缴了天下的兵器,铸成了十二个巨大的金人,根据贾谊《过秦论》的说法,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削弱大家,让百姓没有反抗秦朝统治的能力。 但是,你不觉得它在逻辑上讲不通吗?兵器收缴了,就算存放在库房里,不一样也削弱了百姓反抗的能力吗?而且,销毁后的铜也是一大笔资源啊,铸成铜钱不好吗。事实上,东汉末年的董卓得到这批金人后,就是这么做的,把它铸成了铜钱。那秦始皇为什么还要再花费成本,铸成巨大的金人呢? 说白了,这是一个政治姿态。就是告诉天下所有的人,兵器我不要了,我做成了礼器,所谓“化干戈为玉帛”,用对话代替对抗。那十二个巨大的金人,每个都有差不多30吨重,它们高高地耸立在咸阳,老百姓远远地就能看到。借用现在的说法,它们就像是十二个巨大的LOGO,向世人宣示着帝国的和平愿景。这是秦始皇的和平广告啊。 你看看,过去我们对秦始皇的历史形象是有误解的。我们往往觉得秦始皇是一个军事强人。其实,他统一六国的战争,不过是花了九年时间,那是摧枯拉朽式的,这是他们家祖祖辈辈的努力,所谓“奋六世之余烈”的结果,很难归功到秦始皇身上。秦始皇这辈子真正做的事情,是在战争结束之后的制度建设,围绕皇帝这个新角色编织的合法性外衣,也就是建立一个文教系统。所谓“百代皆行秦政法”,这也是秦始皇对后世最大的影响所在。 好了,从秦始皇到李元昊,一千多年过去了。从秦到汉,从魏晋到南北朝,从隋到唐,中国的皇帝制度愈加成熟了。现在,你李元昊说我不甘为人下?好吧,你要打造一个独特的精神空间和文教系统,要凑齐秦始皇开的这张清单上的这么多合法性资源,你李元昊才是皇帝。 请问李元昊,你办得到吗? 不一样也一样 李元昊还是很努力的。他从接班到称帝,在短短的六年时间里,做了好多事啊。 一方面,他重新设计了西夏的治理体系,军事上搞征兵制,政治上搞中央集权。总之,改革的方向非常清晰,就是要把部落联盟改造成帝国体制:我要像华夏帝国一样,能从内部汲取资源,形成结构,凝聚为力量。另一方面,李元昊就把力气花在打造一个独立的文教系统上面了。比如改姓名、改服饰、改发型、改文字等等。 那你说,这么多改革,逻辑主线是什么?简单说,就是要制造一个能带来帝制合法性的传统。 比如,李元昊改了自己的姓。其实严格地说,我们这时候应该称他为赵元昊,因为赵,是宋朝天子赐给他们家的姓,李,是唐朝天子赐给他们家的姓。元昊说,我都不要了,我姓“嵬名”,我另有祖先。 那元昊认为自己的祖先是谁呢?他在给大宋皇帝的那封信里说了:我家原来也是皇帝,就是北魏的拓跋氏。 就这一句话,可把后来的历史学家忙坏了。按说,西夏是党项人,这是古代羌族的一支,发源在中国西北部的青海。而北魏的拓跋氏是鲜卑人,是古代东胡的一支,发源于中国东北部的大兴安岭。这一东一西两支,到底是怎么搞到一起的?主流的说法仍然是认为,党项人还是属于西边的羌族。他们和鲜卑的关系,是出于后来人的攀附。当然,这个结论在学术界还有争论。 咱们暂且不管学术界的争论,你想,李元昊这个时候距离北魏灭亡已经将近500年了,他怎么可能有确切的家谱可以追踪?而且李元昊的祖祖辈辈从来没有提过这个说法,怎么现在突然就冒出来了呢?我们根据常理推断,即使有那么点儿影儿,也是元昊主动选择的结果。对啊,既然我要当皇帝,那就认一个当过皇帝的祖宗呗。这个也不奇怪。唐朝李家当了皇帝,也是认了老子当祖先。这是正常操作。 好,我有独立的光荣传统了,这个传统怎么体现呢?元昊又做了件事:先把自己的头发剃掉,不是全剃秃哈,是把头顶部分的头发剃掉。然后要求部下所有人都搞这样的发型。而且只给三天时间,不剃发,就杀头。 过去有人想当然地推断,这肯定是为了恢复自己民族的旧风俗嘛。但是后来学术界认为,不对,一个民族恢复自己的旧风俗,哪有那么难?居然要靠杀头来威胁?那是不是因为攀附了北魏,是在模仿拓跋鲜卑的发型呢?再一考证,也不是。拓跋鲜卑就没有这样的发型。而且你知道的,经过北魏孝文帝的汉化改革,就算有这样的发型,也早就消失了。所以大家最后猜测,其实是在模仿大辽契丹人的发型。你看,如果真是这样,元昊改发型的目的很简单:发型具体应该什么样,不重要。重要的是让大家知道,我们和汉人不是一回事,我们另有自己的传统。 再接下来,就是那个著名的举措了:创制西夏文字。这种西夏文字虽然是用汉字的笔画创制的,看上去怪怪的。我自己每次看到西夏文的时候,还 是会很惊叹。短短三年时间,生造出五千多个字,而且还要推广、学习、运用,还翻译了大量的汉文著作和佛经。这是一个多大的工程? 你想,汉字是从象形字演化过来的,每一个字都有其源流,相对来说好学。而西夏文是生造的,笔画又极其繁琐,这学习和推广的难度太大了。有一个数字嘛:汉人翻译佛经,将近一千年才翻译了6000多卷的《大藏经》。而西夏仅仅用了53年,就翻译了3000多卷佛经。这个翻译的速度太惊人了。从这个数字,你也可以看得出来,西夏人要用自己新创制的西夏文字,积累文化资产,这个工作态度是非常迫切的,这个政治意志是非常坚决的。 好,那问题来了,元昊打造的这个文教系统,对于创建西夏帝国来说,够用了吗? 从结果来说,还不错,毕竟西夏帝国撑了将近200年,最后被蒙古人灭掉。灭在蒙古人手里,其实也不丢人。当时蒙古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啊。 那你可能会说,元昊用六年时间搞出来的这套东西,居然能撑一个帝国那么长时间,看来,打造一个精神空间,创制一个文教系统,也不难嘛。如果这么看问题,那就忽略了元昊的努力的另外一个侧面了。表面上,他是想尽一切方法和华夏文明脱钩,从传统到发型到文字都要另搞一套。而实际上呢?元昊是脱钩不遗余力,借鉴也是不遗余力。 比如说,他的官制当中,基本是照搬了大宋的名称,中书、枢密、三司、御史台,都有。甚至还有个衙门干脆就叫“开封府”。你没听错。西夏的京城叫“兴庆府”,但是管理兴庆府的机构叫“开封府”,抄作业就抄得这么仔细! 为了学中原制度学得像,元昊招揽了好多汉人,比如花重金买了一批女子,就是从宋朝皇宫里放出来的宫女。他把这批女子放在自己身边。干啥?不仅是为了女色,而且是为了了解宋朝,说白了当顾问用,遇事儿不懂就问。你看,不仅朝廷的事情要学大宋,连宫廷里的事儿,也要学大宋。这个传统元昊的后代也保留了,到了第三代皇帝秉常,每次边境战争,俘虏了汉人,也都要查问中原制度,还下令放弃西夏人的礼仪,学汉人礼仪。 再比如说,文字可以短时间生造出来,但是思想呢?那可不是花几年功夫就能搞出来的。那怎么办?没关系,挪用啊。把儒家经典,都翻译成西夏文,也供奉孔子。而且有意思的是,中原王朝追封孔子,给的最高的封号就是唐玄宗封的“文宣王”,而西夏呢?索性再升一格,把孔子尊为“文宣帝”。这是孔夫子享受过的最高级别的待遇。 要说思想,现成的还有佛教啊。西夏不仅大量地、高速地翻译佛经,他们还干了一件事,就是把境内的贺兰山改名叫“五台山”。你可没听错啊,西夏统治时期,贺兰山就叫五台山。凭什么你大宋境内有五台山佛教圣地?我也可以有啊。 所以你听出来了,元昊的这一通操作,表面是在拼命地让西夏文化和汉文化脱钩,但结果呢?反而是创造了一个汉文化的副本。 李华瑞教授在《宋夏史探知集》里,把话说得就更透彻:西夏建国实际上是一种自觉重建汉文明的努力。 道理很简单,表面看起来元昊另起炉灶搞了一套,但是他越努力,这个新体系就和汉文明越像。就举一个例子吧。有一份20世纪才发现的文件,叫《天盛改旧新定律令》,其实就是用西夏文制定的法典。规模很庞大,有二十卷,20多万字。如果细看内容,你会发现,天啊,儒家文化已经如此深刻地融入到西夏帝国的法律里面了。比如,父母死了,孩子要服三年之丧;违反孝道要处以严刑,等等,这本来都是从农耕社会发育出来的儒家礼教的纲常,但是,西夏社会已经全面采用了这些规则,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元昊可能想不到,他一生努力要离开的东西,最后居然不可逆转地融入其中了。 你说这是为什么? 世界上的竞争可以分成两种:一种是拳击,另一种是选秀。拳击赛的结果是分输赢,而选秀赛的结果是分高下。 再过两年,西夏和大宋确实要举行一场拳击赛了,打仗了嘛,但这个时间并不长。在此后的200多年里,西夏和大宋本质上展开的是一场文化上的选秀赛。至少在西夏这一边,他是要在文化上和大宋分个高下的。你不觉得吗?选秀赛的结果往往就是这样:双方比来比去,最后殊途同归,甚至越来越相似。 这让我想起一句话:“人生可以没有敌人,但不能没有对手。” 因为面对敌人,可能大家双输。而面对对手,我既被对手激励,也被对手滋养,更被对手塑造,最后,我和对手惺惺相惜。 这就是1038年,我为你讲述的元昊称帝的故事。下一年,1039年,我们再见。 参考文献 (清)吴广成撰,胡玉冰校注:《西夏书事校注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21年。 (宋)李焘: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,中华书局,2004年。 (元)脱脱等:《宋史》,中华书局,1985年。 史卫民:《辽西夏金政治思想史》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2023年。 刘泽华:《中国的王权主义》,天津人民出版社,2019年。 李华瑞:《西夏史探赜》,甘肃文化出版社,2017年。 杜建录:《西夏与周边民族关系》,甘肃文化出版社,2017年。 杜建录:《西夏史论集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6年。 杜建录:《话说西夏》,宁夏人民出版社,2016年。 杨浣:《他者的视野:蒙藏史籍中的西夏》,宁夏人民出版社,2013年。 顾宏义:《天倾:十至十一世纪宋夏和战实录》,上海书店出版社,2012年。 杨富学、陈爱峰:《西夏与周边关系研究》,甘肃民族出版社,2011年。 吴天墀:《西夏史稿》,商务印书馆,2010年。 李华瑞:《宋夏关系史》,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,2010年。 杨浣:《辽夏关系史》,人民出版社,2009年。 史金波:《西夏社会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,2007年。 李锡厚、白滨:《辽金西夏史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,2003年。 史金波:《西夏佛教史略》,宁夏人民出版社,1988年。 白滨:《元昊传》,吉林教育出版社,1988年。 (日)渡边浩:《东亚的王权与思想》,区建英译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20年,第13-20页。 (法)马克·布洛赫:《国王神迹: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》,张绪山译,商务印书馆,2018年。 (德)恩斯特·康托洛维茨著:《国王的两个身体》,徐震宇译,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,2018年。 关行邈:《北宋天人关系思想研究》,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博士学位论文,2018年9月。 何强:《制造“诬”“间”叙事——北宋与西夏交往交流中的话语调适》,《中央民族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,2024年第5期。 汤君:《试论西夏仁孝“番表汉里”汉学的历史意义》,《西夏研究》,2023年第4期。 方凯:《宋元时代的西夏史编纂——以〈宋史·夏国传〉为中心》,《西夏研究》,2024年第3期。 周泽鸿:《西夏的月令文本与本土时令———以西夏文类书〈圣立义海〉“月之名义”为中心》,《敦煌研究》,2024年第1期。 郝振宇:《姓氏改易、身份变迁与形象塑造——以党项拓跋氏的内附与自立为例》,《烟台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,2021年第3期。 胡鸿雁:《再议鲜卑语系属问题》,《满语研究》,2021年第2期。 王凯:《西夏对域外信息的搜集》,《西夏研究》2019年第4期。 汪天顺:《招亡纳叛与建国立号: 北宋西部民族地区的政治新动向》,《中国边疆史地研究》,2020年第2期。 马旭俊、杨军:《李德明“臣宋”意图考——兼论“游牧”党项的抉择》,《北方文物》,2017年第2期。 德斯蒙德·马丁:《1205至1227年间蒙古与西夏的战争》,《西夏研究》,2013年第3期。 孔德翊:《西夏国家祭祀初探》,《宗教学研究》,2014年第2期。 克恰诺夫:《夏圣根赞歌》,《西夏学(第八辑)》,2011年。 刘春霞:《李元昊“僭号”与北宋中期文人谈兵论析》,《兰州学刊》,2008年第11期。 聂鸿音:《西夏遗文录》,《西夏学》(第二辑),2007年。 薛正昌:《略论李元昊》,《甘肃社会科学》,1996年第1期。 陈育宁:《评李元昊在西夏建立过程中的作用》,《宁夏社会科学》,1988年第2期。 李蔚:《略论李德明》,《兰州大学学报(社会科学版)》,1988年第1期。









